祂不打算光明正大去打听,因此拜托了一位略有交情的人去暗自寻找,那人并不认识金光流,看到祂的要求后也只是挑着眉毛答应。
祂还记得自己在纸上写下的那些字迹,拥有金卷发和蓝色眼睛的女人,不是皇冠上的蓝宝石那种夺目到张扬跋扈的蓝,而是类似于天空万里无云时一浪浪漂泊的水色,或者春季初来时被融化的暖泉冲刷的碎冰。
那种特别的蓝色,祂为此甚至附上一小瓶孔雀石和蓝铜矿混合而成的矿物颜料,即便如此也难以模拟通透类似水晶的色泽。
在纸张的末端,祂留下轻微的痕迹——脸上最好要有一颗不大不小的痣。
来人端详着被祂的手心攥出褶皱的纸条,忽地笑道,您怎么喜欢上这种女人?
祂起初无言,而后又像被突然点醒似的说,只是有些兴趣,况且金发丽人的面庞上总有一颗玲珑小痣相佐,才不至于完美得无可指摘,也虚假得令人惊愕。
那人点点头,赞同这种喜爱缺陷的审美,因为太美丽的东西总是容易骤然消失。
祂决定终止这场礼貌又疏离的,和情感无关的对话,那人说可能需要很久,或许几周、 几月,因为——因为他说,我猜您一定想找到一个漂亮得令人脊背发冷的女人,像大海捞针一样难。
祂对时间的感知有些模糊,和金光流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天都因为充斥在生活中的诸如一起阅读一本小说或是一同洗澡的杂事而延伸得漫长。
可当祂发现床的另一侧只剩下冰冷交叠的空气时,金光流像被抽离了一样远走了,剩下祂独自一人,时间也驾驶着驰骋的马车滚滚向前。
比如祂以为只过了几天,实际上却足足有三个月之久,这三月对祂而言就像一滴滚进浪涛中的水,岁月已经令祂心感麻木。
那人递给祂一串地址,并不难找,据祂所知是人界的繁华地段。
他皱着眉说您不知我找了多久,这种美人儿可是很少见的,这样的女人,再过几年就年老色衰了。
一周后再去,我给您预约了时间。
几年?
万心想金光流不知道和祂一同度过了多少年,一段露水情缘,对人类而言却倾尽一生。
祂笑着说我会给你足够丰厚的报酬,来弥补舟车劳顿。
那人听到后满意地咂咂嘴,告诫祂千万要怜香惜玉,因为人的身体分外脆弱。
如果您对她感到满意的话——他吹着口哨走了。
祂反感这种教育的口吻,也无需被人提醒人类的脆弱,不过祂不打算过多地追究,就算是调侃也罢,他完成了自己的请求,和祂最擅长做的所有交易没什么区别。
祂意识到女人很受欢迎,妓女还需预约,真是天大的笑话。
不过若是金光流坐在那里,为了看祂一眼而哄抢的人怕是要挤破头。
想到这祂自嘲般地笑了笑,尽可能让自己不再去想有关金光流的事情。
祂拖着疲惫来到那栋建筑下,障眼法使祂看起来和普通的人类并无不同。
建筑物看起来更像是一栋古董,充满着和外界格格不入的古旧气息,但是同时又彰显着气派,至少是人类眼中堪称豪华的气派。
内里灯红酒绿,一阵阵庸俗的脂粉气息扑面而来,呛得祂叫苦不迭。
里面的人靠这种反差招揽客人,越是低贱的事物越刺激,也越激发感官的快乐,她们不在乎夸张的妆容和歇斯底里的模样,她们知道有人喜欢,而被人喜欢正是她们的工作。
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祂祈祷那女人接客的房间能够安静些。
万刚一进门,一群年轻靓丽的女士便拦住祂,七嘴八舌地赞扬祂,这个说您的容貌多么英俊,那个说您的红发多么夺目,她们恨不得化身一条条蟒蛇攀附在祂的身上,带走祂视为身外之物的钞票。
店里的鸨母看模样应该已过花甲之年,依旧兢兢业业地招呼客人,她的眼神比年轻人锐利得多,观察祂的模样更像是在衡量祂能被榨取的价值。
而在祂拿出预约卡后,她又像变了个人似的谄媚地提高声调,亲热无比地叼着细长的烟斗,领祂越过一层层古怪曲折的阶梯,来到相对来说最为僻静的顶楼。
她正在里面翘首以盼等着您呢,她是个干净人,一定能让您满意。
鸨母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道细缝,肥肉堆叠在脸侧,干涸的唇涂抹上油腻的口脂,她紧张的时候就会抿一下,还以为祂没有发现。
所以我讨厌虚情假意的人类,祂想。
顶层的房间很宽敞,宫殿般的厢房内从床到架子一应俱全,祂当然知道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而那个女人正坐在床边背对着祂,轻纱睡裙露出一截白嫩的后背,金色的卷发自然地垂落其中,那一刻祂真以为这世上居然还能有回到过去的方法,或者,祂想——莫非真是金光流借宿此处,莫非鸨母说的也并非虚言。
而紧接着祂又发现了破绽,屋内飘散着的浓郁香气只对人类管用,对祂而言不过是令人作呕的味道,祂也因此能够在并不清新的空气中清楚地辨认出女人身上并没有金光流的气味。
祂有些失望,不过祂的本意正是找寻一个替代品,相似到这种程度也正合祂意。
她大概是通过脚步声的远近来判断是否应该转身亮相,在气氛达到最高点时四目相对,不过身后的人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甚至连呼吸的过渡都难以被听到。
她不知道前来的顾客究竟是何许人也,只是源于感受不到往日里皮鞋踩踏在地毯上时发出的难以形容的古怪声音,这让她不由得将自己和某种出于桃色目的的凶杀案挂上关系。
她面露惊讶地扭过头去,正好对上祂近在咫尺的紫色双眸——那个人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而她甚至都察觉不到祂伫立在自己投射出的阴影中的任何一点破绽。
祂盯着她的脸,视线忽然从紧绷变得有些松弛。
女人大概三十多岁,在这种以年轻与否论胜负的场所,这个年龄几乎已经过了花期,可她依旧凭借这张脸得到无数青睐。
她和金光流最多只有三分相似,万在心中衡量着她们间的区别:女人的皮肤有些干燥,尤其是侧脸,上面覆盖着一层细细的金色绒毛。
眼角是下垂的,衬托得睫毛很长,不过显然只是因为角度问题。
她的鼻子很小很翘,只在鼻尖挺立,不像金光流一样平直地滑下去。
她的嘴有些靠上了,看起来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时刻忐忑不安地拧着。
令祂失望的是女人的痣点在了右眼下,并不明显,她稍微一侧脸就看不见了。
万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金光流的样子,果真逊色不少,不过即便只是三分像,也够女人依偎着他人而赚得盆满钵满。
女人吞了口气,似乎在诧异祂极其诡异的静谧。
祂继续盯着她不说话,捏起她纤巧的下巴吻了上去,女人也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温柔地回吻。
这和祂第一次与金光流接吻的感觉有些相似,在祂自暴自弃般从祂的脖子上啃咬,而祂只是温柔地揽住祂的那一刻起,然后祂们唇舌相缠,金光流被祂的利齿划破嘴唇,呜咽着皱眉喘息。
女人的唇角也被划破,她全不在乎地伸出一只胳膊把头发撩拨到耳后,这种细小的伤口很快就能痊愈。
女人的手牵引着祂的伸向后背,轻薄的睡裙轻轻扯弄便滑下了身体,惨白的皮肤一览无余。
这女人很白,白到连祂都会愣神的程度,她不像金光流一样拥有白中透粉的肌肤,细腻的皮层下埋藏着充满活力的血管。
女人的颜色太单调,像突兀的墙漆,带着点死气沉沉的意思,手腕处发紫,祂猜这是因为她受到过虐待。
而祂所拜托的人也是这么劝祂的,一定要对脆弱的人类怜香惜玉——究竟有谁能像金光流那样任祂摆布?
祂讨厌女人死人样的颜色,死人样小巧发白的嘴唇,还有她身上堆叠的工业气味。
祂有时会靠味道识别不同的人,虽然这过于原始,不过足够管用。
譬如金光流身上的馥郁香气,那味道浓到干扰祂的嗅觉,祂甚至都无法从中分辨属于自己的那份,祂被金光流无意识地、 大张旗鼓地掩盖了过去。
那味道像花的萃取,也有点像琥珀,甜蜜又辛辣,还有些类似于奶油的味道作为调和,让祂不至于太过咄咄逼人。
事实上金光流传递给人的感觉往往是温和的,浓重得沉到地下,只不过那香味太过霸道,一旦闻过就再也逃脱不掉。
秋天的味道,祂想,因为祂们相遇在一个平淡无奇到看不出来的秋季,而祂根据金色的银杏叶片推断那确实是秋季——一个寒冷的、 月明星稀的秋夜。
那时祂毫不客气地向祂展现着暴戾和獠牙,而祂又不厌其烦地去宽慰和忍让。
金光流会在事情开始前,顺手拿上一本小说,祂聚精会神地读着,时不时为其中的剧情发笑或落泪。
甚至有时,祂刚刚还在微笑,似乎看见什么温馨的景象,转而又哭哭啼啼的,放下书本长叹一口气。
祂也会拽着祂的衣角,逼迫祂听自己一字一句地念书本上的内容:“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掉了,只有你,只有你从来没有认出我!”祂哑然失笑,问祂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祂说你看了便知,但祂从未再度翻看过,甚至连书名在记忆中也模糊不清。
只有祂当时的表情是清晰的,祂那样紧皱着眉头,几乎是悲愤地读出这句话,而后从祂的眼角轻轻洒下一滴冰冷的泪。
你看书吗?
祂愣神了,没头没尾地问女人。
女人愣了一下,回应祂说并不怎么看书。
祂没了兴致,本想询问她是否知道这句话究竟出自哪里,或者仅仅是她可能也读过这一点,就能让她在祂心目中的模样和金光流又多一份相似。
祂看向她在空气中挺立着的乳头的模样,很小,颜色有些深,和她皮肤的颜色不搭。
她的乳房并不大,像两颗春桃,一只手就能轻松地掂起来。
祂抚摸她柔软得过分的腰际,和脸颊同样干燥,有些赘肉和细微的妊娠纹。
想来也是,这个年纪的女人很有可能已经生育过,也没有人在乎,她可能会因为这等瑕疵而稍微便宜,却永远不会失去生意。
她美丽,而美丽足以掩盖除了岁月之外的一切。
她现在还未到被年龄抛弃的时候,只是处在一个尴尬的临界点,她很完美,成熟饱满,又马上就要腐烂了。
她的下身生长着一小丛金色的耻毛,很浅,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被埋在里面的骆驼趾般的外阴。
祂又想起来属于金光流的那地方,更新鲜,没有多余的毛发,因此能够一览无余。
在祂伸出舌头舔弄的时候,鼻尖碰到挺起的阴蒂,祂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快感和痒意而咯咯笑起来,捂着嘴向后仰,而祂则紧紧箍着祂的大腿,不让祂逃跑。
金光流很喜欢笑,当祂轻轻地碰祂,或者往祂脖子里吹气时,祂扬起嘴角的模样,时至今日依旧让祂念念不忘,又感到恼火。
在祂和那女人接触的间隙,女人从床头摸出一小瓶透明的液体滴在祂身上,祂感知到小腹的燥热,就在她向下滴水的地方。
他们很快就此达成共识,亲热地交织在一起。
祂想从中品出一丁点和金光流有关的事,而金光流就是金光流,也只是金光流。
祂想掐住女人的脖子,看她窒息,脸色由红润变得苍白,蓝色的眼珠也失去神采。
然后,如果是金光流的话——祂会听到祂被硬生生掰断的脊柱复位的咯拉咯拉的声音,祂在满目疮痍中骤然伸出白嫩的手,像从墓碑和骨灰中钻出来的人,转动眼珠,水润的,而后亲切地看着祂。
那眼神好似在说,你刚刚很凶,你究竟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怜香惜玉。
祂默念,彻底打消这个念头。
女人也逐渐沉浸在快乐中,随着祂的律动而起起伏伏,他们之间很安静,安静得令人生厌,安静得例行公事。
金光流会喊祂的名字,让祂开心,让祂更卖力,祂用手捧住祂红色的头发,欢呼,或因疼痛而哭泣。
祂总会制造出小小的声音,用来活跃气氛也好,无意也罢,祂就是那样我行我素。
面前的女人隐忍得有些索然无味,他们之间只有轻微的气喘,可能是行业上的规矩,也可能是因为自始至终他们的心跳都未曾处在相同的节拍。
祂思念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金光流。
或许,只因祂的孤寂和沉默,女人也不敢多嘴。
这个女人在祂心里和千万个女人没有任何区别,全都是一样的陌生,她们与祂并不熟络,有可能仅见过一面,为了各自心中所想而投怀送抱。
她们让祂无处宣泄,让祂顿感无聊,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哪怕只做到千万分之一也没有,没有一个人像金光流一样,一颦一笑都让祂仿佛在烈火中挣扎。
而金光流,笑着亲吻祂的样子,视若珍宝般接过祂送的或昂贵或廉价的礼物的样子,因为祂无端发怒而手足无措的样子,祂想念祂的存在就像想念一缕不知何时才会再见的檐下熏风。
女人满足地闷哼着,祂这才发现祂在刚刚那一刻射在了她的体内,在祂思念着金光流的那一刻。
祂没有义务提醒这个女人尽快把她体内的东西抠出来,也没有对她抱有丝毫怜悯,看着她的容貌,祂只心道不能更空虚。
祂穿上衣服,就像从未来过这里,祂看着女人也准备起身送客,突然间又因为疼痛跪倒在地——您,您在里面放了什么?
她捂着小腹,侧躺在铺满绒毯的地板上,颤抖着询问祂。
祂无言,走到她身前,又蹲下,贴着她痛苦的脸,问她:
你能吻我一下吗?
祂确信祂此刻的声音是悲恸的,甚至是可怜的,祂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可怜之处,原来祂才是被抛弃了的那个。
祂的神情从平淡变作扭曲,看起来像前来索命的厉鬼,祂的眼泪轻而易举穿破祂的障眼法,一滴滴滚落,结晶。
女人发现了祂的异人之处,她尖叫,又被祂瞬间捂住,她挣扎着打滚,下体涌出一股又一股鲜血。
祂确信祂的晶体快把她的阴道扎烂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不过没有关系,如果是金光流的话——如果是金光流,会忍耐着疼痛抠出它们,休息一会儿,然后支起身子凝望祂的泪眼。
你怎么了?
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祂转瞬间忘记了疼痛,反去安慰着恸哭的祂,万素日最讨厌祂这一点,丝毫不在乎自己经受的皮肉之苦,就好像祂对祂施加的暴力和祂对祂付出的爱一样没有价值和意义。
祂恨祂,对祂毫无风度地大叫,又忍受不了祂的离去和抛弃。
祂再次,恳求地去问那个女人,你能吻我一下吗?
她点点头,求祂放开她,然后爬到祂的身旁,蜻蜓点水般地一吻,吻在祂的唇珠上。
祂在这瞬间意识到她和金光流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于是祂干净利落地用手掌穿透了她的心脏,她瘫软在地,死死瞪着祂,血液汇聚成一条小河。
祂在床头柜上留下一摞很厚的钞票,希望能够弥补鸨母的损失,祂从窗外离去,裹着厚厚的夹克,祂感觉不到寒冷,却能通过金色的银杏叶片推断,祂正深陷在一个寒冷的、 月明星稀的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