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山间行走,经过是山,入目也是山,转过了一处山脚,眼前豁然开朗。
映着傍晚的余霞,大片大片姜花玉般青黄的草地披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
这是一处美丽而安宁的乡村,三百来户人家宁静又喧闹。
老人们坐在屋檐下,悠闲地吸着旱烟,半大的孩子在溪水池塘里追逐嬉戏,泼溅的水花化作雨雾落下,绘制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霓虹。
村妇们挺着肚子闲坐在溪边,浅声,低笑,不时还骂几句弄得一身污泥的孩子。
一座座新落成不久的木屋新居里,传来男人的谈笑与饮酒声。
村口的大花公鸡昂首挺胸地打着鸣,袅袅炊烟缓缓冲天而起,粮油米面,肉食野蔬正被煮熟,大口的海碗里装满了食物,也装满了村民富足生活的欢乐。
齐开阳与柳霜绫下了马车,顺着乡间小道向村落行去。
昨夜他们待营地里篝火熄灭,人人酒醉睡熟,再没有动静之后才回。
他们回得晚,女修更直到黎明才回,晨间赶路时上了马车,就见她虽幻了容,比起昨日更加心不在焉,忧思重重。
齐开阳弯腰捏了把泥土,这处山坳在昏莽山中不算好,也不算坏。
满地经年不修的野草长得盖过足面,又因土壤养分不足,草叶子青中带黄。
昏莽群山,数万年来就不是养人的地方,聚居于此的乡民守着祖祖辈辈舍不得丢弃的土地勉强生存。
就算如此,安村已是这一带最好的一片土地,还想要看见人烟,还得再走出百里之遥。
“齐小哥,这几日你就先住在满婆婆家里,她最喜欢年轻小伙子。”巴山搭着齐开阳的肩膀,指着村落尽头处的一座屋子道:“满婆婆的儿子儿媳都死了多年啦,跟着孙女一同过日子,你们去正好陪她说说话,她一定开心得很。”
“一切听巴大哥的安排。”齐开阳见赶圩的村民回来后,正忙着将大批货物卸下,道:“承蒙巴大哥一路照顾,我来搭把手。”
“不用不用,村子里人手有的是,还用得着你帮忙?朵依,朵依,快过来。”巴山大声招呼,那叫朵依的小姑娘跑了过来,正是昨晚白月节时端着酒碗来找齐开阳的少女:“客人就在你家里住,快带人去。这里的事情不用你,回头我自会把你家的那一份送过去。这回你家招待客人,会多分些好东西给你家,快去!”
那女修则被安排在村头一户人家里落脚。
巴山在村子里很有些名望,朵依虽有些不情不愿,但又不敢违抗,嘟着嘴领着齐开阳与柳霜绫向家里去,临行还朝齐开阳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下好了,叫你昨晚得罪人家,到了人家家里,让你睡地上。”柳霜绫瞧着好笑,推了推齐开阳的肩膀,道:“还不快点去讨好人家。”
“别闹我呀……”齐开阳神色难堪,又挑了挑眉,低声道:“你看,这村子里的人连地都不种了。”
山间的梯田,村路旁的水田里长的都是漫过足面的小草,五谷杂粮一棵都见不到。这倒乐了家禽们,大群大群的鸡鸭鹅正在草地上啄食小虫。
“我看见了,这些鸡鸭能换那么多货物么?”柳霜绫多年不与凡人交道,对这些俗事不太懂。
“做梦呢。”齐开阳瞄了瞄,道:“我看这些家禽都是他们养来平日食用,都不够一村子人吃的。我方才见他们卸货,除了最多的粮米,肉干买得着实不少。乡民去赶圩,都是拿打来的兽肉干去换粮食油盐,还有采买肉干回来的?”
“我看村口的那帮男人,大白天的都在喝酒取乐,没人劳作。”
“农田都长草。咄咄怪事,难道佛祖庇佑,地底下挖出金子来了?”
说话间已来到满朵依家里。
比起安村里大多人家的富足,满家就清苦了许多。
三间草屋经年失修,看着有些破旧。
许多人家都在院子里晾晒肉干,满家则只有几簸箕的豆子。
满婆婆一脸皱纹,年岁不轻,见孙女归来,满面笑容,嘴里掉了两颗门牙:“依女回来啦,他们是谁呀?”
“路上遇见的客人,巴山大哥让他们住在咱家里。”朵依蹦蹦跳跳的跑上去扶着满婆婆,道:“奶奶,孙女儿这回得了好些好东西,巴大哥一会儿送来。”
“我家依女越来越能干咯。”满婆婆招呼二人进了院子,指着一间空屋道:“依女,快去收拾收拾给客人住下。等巴山将东西送来,婆婆去做顿好吃的。”
满朵依收拾好空屋,又去厨房张罗,满婆婆领着齐开阳与柳霜绫进了屋。
小屋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但是就一张小床,一张小几,还有两把板凳,在这个富庶的乡村里,满家的日子似乎过得很是清贫。
在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男女老少都过着悠闲日子,就放养些家禽,连粮食都不耕种的村子里,这样清贫的人家除了受村民欺负,实在没有别的理由。
满朵依姑娘虽说不上有多少颜色,眉眼还算秀丽,白月节上也大受村里小伙子们的钦慕。
再看巴山的态度,特地将他们安置在此,以让满家多得些货物,不像受了欺负的样子。
齐开阳满腹疑团,满婆婆笑眯眯地道:“家里没什么东西,你们呀将就住一住,晚上挤一挤。”
柳霜绫面上发窘,垂头道:“婆婆,我们姐弟俩……”
“行啦行啦,我老婆子见得可多,你们哪,九成九就是家里偷跑出来幽会的小情人,骗不了我老婆子的眼睛。”
满婆婆笑眯眯地出门,齐开阳两手一摊,道:“你看看,这下被你说中我得睡地上,可满意了?”
“不满意。”柳霜绫正被满婆婆的话说得忸怩不安,闻言忍俊不禁,也暗觉少年体贴,嗔道:“谁准许你和我一个屋子?你到外面去睡。”
“外面就外面。”
齐开阳撇了撇嘴,回身时见满婆婆坐在院子里晒着晚霞,满朵依偎在她膝前,祖孙俩轻声说着些什么。
满朵依一脸委屈,眼角还挂着泪珠,不时指点着齐开阳居住的草屋。
满婆婆眯着眼,轻拍着她的后背宽慰着什么。
很快巴山送来半车货物,连声嘱咐满朵依好好招待客人,又与齐开阳寒暄了一阵,说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再领他们到山上风景秀丽之地游玩。
齐开阳帮着把货物搬进屋里,才见满婆婆与满朵依的居所也是空荡荡的,满家的确清贫。
不一时开饭,满朵依端着大碗摆上来,做事很是麻利,小小年纪好像当家多年。
饭后齐开阳帮着收拾,借机道:“满姑娘……”
“你可以叫我小依,我没那个福分当姑娘小姐,我们山里人也不懂这些规矩。”
“那,多谢小依款待啦。”
“谢什么?你们是客人,本来就要这样。”满朵依忽然回身,气鼓鼓地道:“我问你,昨夜你为什么不肯,是那个姐姐不同意么?你去告诉她,我没想抢你,我和你睡一觉有了小娃娃,你爱留下人家很欢喜,你要是想走,我也绝不留着你。奶奶说了,你是山外面的人,不会想留在这里,我也不要强留你。你要是不敢说,我自去和她说。”
齐开阳嘴角颤了颤,哭笑不得。
在大山里长大的人,连个少女都如此直白,从小到大他还没经历过这等阵仗,硬着头皮道:“这……我怎可坏了你的名声。”
“什么名声?我昨夜满十五岁,刚到可以嫁人的年纪,又还没嫁人,想和哪个男人睡就和哪个男人睡。”满朵依背过身去,低声道:“奶奶告诉我,你们外面的人规矩多得很,我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想离开奶奶。齐哥哥,你就和我睡一觉好不好?人家想有个小娃娃,有了小娃娃,就什么都好啦。”
“我看村里好些大哥都喜欢你……”齐开阳满头大汗,巴不得溜之大吉,随口道:“为什么有了小娃娃就好了?”
“有了小娃娃,我家就不用再受穷啦!”满朵依猛地扑在齐开阳怀里,柔声道:“他们哪有你好看,我先和你睡,等你走了不要我了,我生完小娃娃,再和他们睡。”
齐开阳勤修武技,一个凡人女子岂能近得了他的身?
却被满朵依那句不再受穷激起心中疑云,一时愣住,被少女抱个满怀。
齐开阳一惊,他虽血气方刚,既看不上这样的凡人少女,就不愿沾惹。
但满朵依待他真诚,他心中一软,也不肯太过决绝伤了人心。
左右为难之际,更不知该怎么办,伸开的手臂就此僵在空中。
定了定神,刚想说些宽慰的话语,满朵依已放开了他,目含热泪道:“连抱都不肯抱一下,你看不上我,那就离我远些,不要误了我家的事。”
齐开阳深吸口气,退开两步道:“小依姑娘,我在此地不会久留,更不会轻易喜欢一个人。你们村子有你们的习俗,我不敢说是对是错,可我也有我的意愿。这等事我做不来,望你见谅。”说罢飞也似的逃了。
“怎么舍得回来了?小姑娘那么喜欢你,多抱抱人家多好,去呀,最好别撒手,抱回你师门去。”
“事情不对。”齐开阳疑惑重重,以至柳霜绫寒着脸,声音冷冰冰的,他的心思也全不在这上面,道:“她刚和我说,生了娃娃就不受穷了。”
“那就和她生一个去,你不是心疼人家么。”
“别闹我了,你有本事把幻容去了,我看你还有工夫在这笑我。”
“你……”柳霜绫被这句抢白噎得说不出话,讷讷道:“我又不稀罕。”
“我难道稀罕?”齐开阳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有没有觉得,这村子里的孕妇实在太多了些?”
“有。但我想大山里的人多子多福,不足为奇。只有一点怪得很。”
“哪一点?”齐开阳隐约摸出了些头绪,却不能揪出最关键的那条丝缕,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从村头一路走来,我见那些没有身孕的女子中,有近半刚刚生产不久,有些肚皮还鼓鼓的。数目我点过了,没身孕的一百三十二人,刚生下娃娃不久的五十七人。”
这些事情若齐开阳独身前来,花些时间当然也查得出来,但有柳霜绫相助,女子心细,有所疑之处当即就留了意。
刚生产完的村妇,至少半年之内婴儿还在襁褓,寻常都是抱在怀里。
齐开阳经此一点就醒,柳霜绫如此细致,他露出感激之色道:“怪的就是,这村子里男女老少,偏偏一个小娃娃都没看见。”
“你还想去问?”柳霜绫香唇微撅,冷冷看着齐开阳。
“不。村子里俗规不少,一时半会儿问不清楚,还未必问得出来。”一路上齐开阳对安村的富庶早有怀疑,也寻机探听过几次,村民们虽热情好客,但沾此事就绝口不提,只说佛祖保佑。
齐开阳一边是不想久呆,另一边也是心头不安之感越来越重,更不敢再去沾惹满朵依,道:“等时辰晚些,我到各家偷偷去查一查。”
月上中天,村子里的歌舞渐歇,各家各户的点点灯火也慢慢熄灭,只剩零星几点的火光,满家祖孙也已睡下。
齐开阳悄声打开房门闪身出去,柳霜绫也跟了出来。
“你来干嘛?”
“一起去呀,我一人留着做什么?小媳妇给你等门么?”
柳霜绫随想随言,等察觉不妥已然不及,面上微红,忙起身形贴地飞行向村居寻去,齐开阳足踩草叶跟在身后。
两人摄手摄脚,连探了十余户人家,一个婴孩都没看见。
原先还想是不是村中习俗,婴孩还在襁褓都被留在屋里,看来并非如此。
两人对视一眼,目中皆有浓浓忧色。
“去那里看看。”齐开阳指了指一户还留着如豆烛灯的人家,敛声息语地纵了过去。
这户人家尚未安歇,女主人正在低声数落,男主人嘿嘿地赔笑。
齐开阳听声音,记起这男主人也在车队之中,昨夜的白月节上和一名少女交换了酒碗共舞。
女主人正埋怨他嫌弃自己,又要找新人。
男主人道:“我娶她进门,这些年多生几个孩子,家里更兴旺。到时你做大,她做小,孩子长大出息了回来,你做大娘,她做二娘,咱们一辈子不愁吃喝,还有多些子孙养老,又有什么不好?”
“她又没生过,谁知道能不能生?”
“活佛庇佑,当然是能的。”男主人笑嘻嘻地道:“别家原本不能生养的,这些年不都生出娃娃来了么?”
女主人还待争辩,男主人悉悉索索地脱起她的衣服来,道:“他娘,三娃已出生半年,活佛说将养半年刚好,我们趁着好时候再生一个……”
“两月前活佛刚现过金身,还说明年入寺的娃娃给白银一百两,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再说……”
男主人急不可耐,两人做起夫妻伦常之事,不一会儿传出让人耳热心跳的呻吟。齐开阳与柳霜绫面红耳赤,不敢再听,悄声离去。
“一个娃娃白银一百两,省着点都够这些乡民用个十来年。怪不得安村这么阔气。”齐开阳掰着指头算了算,啧啧称奇。
“不分青红皂白,是娃娃就给银子?哪有这样的寺院。要这么些娃娃做什么用?这左近你有见着什么寺院么?”
柳霜绫正沉吟间,村头人影一闪,正是同行的那名女修。两人对视一眼,齐开阳道:“没见着,这人倒像知道些内情,我们跟去看看。”
柳霜绫点点头,一拍身上的簪花百褶裙,袖裾飘飘,袖口的三只彩燕脱体而出,光芒闪过撑开片玉色轻纱,将齐开阳一同笼了进来,两人的身形一隐而没。
那件玉纱上镂着水蓝色的玄奥符文,从内看去不挡视线,蓝色的柔光时隐时烁,将洒落的月光都染成微蓝。
齐开阳还是第一次与佳人挨得如此之近,几乎肩贴着肩,女儿身上淡雅微甜的馨香飘来,少年心头猛跳,忙收拢心神,悄无声息地尾随女修而去。
女修原本贴地急速飞行,二十余里后就落下身子,改为提步向前,越走越是缓慢,隔着玉纱都能感到她的犹豫与彷徨不安。
又行十余里,女修数度停步,终于跺了跺脚,又向前行去。
“她发现了我们?”
“不知道。”柳霜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摆了摆手,又比比划划,却说不清大意,遂在齐开阳手中写道:“法宝隐身之能仅是附带,不太高明,她既没叫破,且跟着看看再说。”
手指触感微凉,在少年粗糙的掌心里划过带起一阵酥麻,春葱般尖尖的手指偏生指腹圆润,如脂如玉,齐开阳心中一荡,掌心一缩。
待玉指离去,酥腻之感尤在掌心萦绕徘徊,难以忘怀。
此地离安村三十余里,又是片贫瘠之地,枯黄的土地上寸草不生,灵气全无,隐隐然还觉有股奇异的力量正在压制体内真元流转,齐开阳与柳霜绫均觉不适,女修亦肉眼可见地更加不安。
又行数里,她忽然停下脚步,冥思片刻,伸掌握住一支从袖中落下的短尺在手。
短尺一头钝,一头尖,在女修手中滴溜溜地旋转,停下时尖端正指着齐开阳与柳霜绫。
“是你们?出来吧,别藏了。”女修转身对着二人,玉掌一合将短尺收起,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齐开阳见这女修依然是幻容的样貌,双睫上却闪烁着月华般的淡淡光芒,对视她的一双眼睛时如望深井,渊遂迷人。
柳霜绫掀去玉纱,光华合拢又聚回簪花百褶裙上变作三只彩燕,她莲足在地面轻轻踩了踩,一双春山眉不由一蹙。
“亿年之前仙佛决战于此,天崩地裂,时至今日仍有残存的阵法禁制,踏入者修为法宝皆受其扰。”女修也抬足跺了跺地面,道:“你们一踏入这片贫瘠土地我就已察觉。”
“为何此时才揭破?”柳霜绫举目四望来回打量,终于对着东方停下,媚目一眨不眨地细看不停。
“要你们帮我!”女修恨恨咬牙,道:“你们可知此地发生了什么事?”
“村民不事耕种,只生小娃娃,拿小娃娃换银两一夜暴富。”齐开阳不喜她颐气指使的模样,取笑道:“原来你彻夜不归,已提前来试过了,自己不成,想着找帮手。”
“柳霜绫,这人到底是谁?”女修指着齐开阳沉声道:“此事干系甚大,不能让来历不明的人在此捣乱。”
“我也不清楚呀,路途偶遇,搭个伴儿。”柳霜绫气定神闲,目光依然望着东方道:“我信他就是。”
“好,你信他,那我信你!”女修面色终于缓了下来,走近二人,顺着柳霜绫的目光指着道:“那里有一处幻阵,一处禁制。幻阵将山石幻作寺院与金身,专一诓骗村民。禁制用以压制血光煞气,有此禁制,不细查难觅踪迹。修士最不喜昏莽山,就算往来都是匆匆而过,谁会来在意细查?”
“既有血光煞气,为何不见怨气冲天?”血光之灾必有生灵死难,生灵既死,自有怨煞生成。
煞者血流得多了自然而生,怨者源于生灵惨死之前的一点通明,留下余怨不散,二者同生同伴。
血煞之气可困,怨声载道如鬼哭狼嚎,岂能光凭一个阵法就镇住?
柳霜绫不明就里,道:“而且我见那阵法里竖着丹鼎,若我没认错,乃是《三十六水雷丹法》,亦五雷正法之术。邪魔功法不同,用五雷正法炼出的丹丸又能做什么?还有……你是谁?我又为什么要信你?”
柳霜绫转回目光,双捷上也闪烁着淡淡的蓝光,伸手拉住齐开阳的手掌写道:“若有不妥,速速离去。”
“信不信,一看便知,何必问我。”女修冷笑一声,道:“五雷法就五雷法,偏偏要安一个正字。亿年之前不就为了一个正,一个邪,搅得周天翻覆……”
话音未完,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纷扬成十余道红绸般的血柱遮蔽了这方天地。
三人猝不及防,气机在一霎那间就被锁定,血柱悬悬垂下,长长的彩旗般飘扬,腥味扑鼻,煞气冲天。
两条血柱之间又有细丝正在循循编织,片刻间密如罗网。
“好快的布阵手段。”柳霜绫心中暗忖,猛觉足底煞气逼人,忙向前一扑。
十余道血柱从地底喷泉似的直冲霄汉,与空中的血色绸缎遥相呼应,很快便接在一处,像一朵可怖的血色花朵将三人困在其间。
那血煞之气冲人欲呕,女修取出一面澄黄的小旗迎风而长,旗面上嵌着璎珞,南红,朱砂,碧玺,桃珠等种种宝石,经由符文相连,霞光灿灿,将煞气隔绝在外。
“你叫什么名字?”柳霜绫媚目四顾,尚未出手,只伸手系了系簪花百褶裙腰间丝带,又取出一串冰珠戴在腕上。
“这时候还问这个?”女修昨夜已试探过,知道厉害,心焦之下斥道。
“还那么趾高气昂的……都是你昨夜先打草惊蛇,才给人设了伏,哼。问你名字,若是我们有人死了,我们三人中活下来的总该互相给族人报个信。”
“说点吉利话成不成?”女修回头瞪了她一眼,忽而嫣然一笑,道:“说的也对,叫我素素吧。”
大敌当前,无论柳霜绫还是素素都已无暇再维持幻容,这是齐开阳第一次同时见到她们的真面目。
都说红花还须绿叶衬,但两朵鲜花一同翩然绽放,便实在难分高下。
柳霜绫眉似春山,一双媚目圆大明亮,眼波款送。
素素双眉弧线弯弯,如初生新月。
比之柳霜绫,她的一双眼睛略细微长,眼角上翘,不及柳霜绫的妩媚,神采奕奕间却多了股温柔。
二女均是鼻梁高挺,但柳霜绫的鼻翼小巧,配上她的媚目妩不可当。
素素的鼻翼舒圆,礴然大气,雍容华贵。
柳霜绫生就一张樱桃小口,绰绰风姿,娉婷似水。
素素的香唇丰满莹润,就如一团燃烧的烈焰,最妙的是她嫣然一笑时,两边唇角下方各凹出枚小小的浅涡,将她原本落落大方的样貌里平添一分娇俏。
这也是齐开阳第一次看见柳霜绫傲人的身材。
女郎只是紧了紧丝带,一身宽松的簪花百褶裙束躯如绘。
酥胸山峦般高高挺起,饱饱沉沉,胸襟间一道雪痕在血光之中更白得晃眼。
丰臀肥美圆润,在修长挺直的娇躯上勾出一抹勾魂夺魄的弧线。
更让人窒息的则是胸臀之间可堪一握的结实细腰,看似吹气可折,此刻却有力地绷束,简直是把轻易剜去男人心肝的杀人尖刀。
“昨夜侥幸让你得脱,还敢回来送死?”阵法中数道血光汇聚成一个人影,看不清面貌,只见一身血焰腾腾,双目一眨一眨全是红沉的妖异血光。
他腾在空中,足下踩着片足有二百余个小小骷髅头拼搭而成的骷髅云。
齐开阳倒抽了口冷气,道:“是那些婴孩的骷髅?”
“不错。几十两银子一个婴孩,还能让那些可怜的愚民死命地生,把亲生骨血送给这邪徒修炼魔功!都是些还在襁褓中灵智未开的婴孩,如草如木,可不死得没有半点怨气?”
素素冷笑声中,祭起的澄黄旗帜上一枚南红玉抵不住血煞之气,吧嗒一声,表皮裂出龟纹。
漫天的血煞之气见机,从南红玉耀出霞光的破绽中钻了进来。
再看澄黄旗帜时,诸般辟邪珠玉都或多或少被染上了血色。
腥气翻滚,像条血色妖龙张牙舞爪地朝三人抓来。
一抹白光霹雳般闪过,彻骨的奇寒带着辟邪的雷霆电光,吞噬了侵入的血煞之气,击碎了血网,划破了绸缎般飘扬的血柱。
冰魂雪魄,坎震之英!
柳霜绫祭出宝剑悬空立在香肩旁,一剑奏功,却也耗费她大量真元,借着血阵散乱,忙四下寻找阵眼。
血影在空中一震,掉下丈余许,血色花朵的法阵也发出凄厉的鬼哭之声,断裂的血柱在空中乱晃,像被大风吹乱了的绸带,素素立感身上压力一轻。
“柳家的小丫头?本尊自在此修行,与你们何干?也罢,也罢,原只想受些愚民的供奉,不愿招惹是非。你们既送上门来,正好拿了做炉鼎!”片刻间血影稳住身形,断裂的血柱正互相寻找着重新接驳。
法阵内狂风大作,凄声厉厉,血影脚下的骷髅云空洞洞的眼窝齐向柳霜绫看来。
柳霜绫心中疑惑始终不减,被这可怖的骷髅云一看警兆大起。小小的骷髅头无牙的嘴张开,露出黑洞洞若深渊般的咽喉。
“不好,快躲开!”素素擎着澄黄大旗飞身而起,就见柳霜绫高举右臂,皓腕上的冰珠串闪出一座虹桥架在头顶,轻飘飘地飞出澄黄大旗的霞光范围,朝血影冲去。
素素见状咬了咬牙,举着宝旗,翻手拿出只紫金宝镜,朝着空中被血色迷蒙了的明月劈面一晃。
虹桥闪耀着七色毫光,明月被宝镜一照,法阵中的月光登时亮了几分,射入冰珠串之后虹桥毫光更盛,法阵里血煞翻滚不能入。
柳霜绫娇叱一声,宝剑顷刻间复上一层冰晶,冰晶之外电光缭绕,柳霜绫握住剑柄,朝着血影遥遥一指。
剑光辉煌冰冷若冬日射在冰面上的寒阳,直朝骷髅云射去。
那群骷髅云发出厉吼,奶声奶气,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诡异之极。深渊般的咽喉吐出黑气滚滚,空洞洞的眼窝里又射出两道玄黄之气!
柳霜绫见状大惊失色,那玄黄之气至真至纯,带着沛然莫御的威势,如苍天垂落般压下。
女郎心念一动,剑光不理黑气,直朝玄黄之气射去。
两气相交,剑气一触即溃,玄黄之气略一阻滞又铺天盖地地压下。
柳霜绫手掐法诀,身后一道虚影升起,虚影容貌身材与柳霜绫相同,只是大了一倍,身着仙衣,脑后仙带飘飘。
虚影衣袖一招,袖中剑光缤纷如雨,终于将玄黄之气击得朝天飞去!
转瞬之间,黑气已袭到柳霜绫身前,女郎倾尽全力击退玄黄之气,再无力抵御。
素素始终在后观望,援手不及。
电光石火的刹那,一道金芒闪在柳霜绫身前,双掌一举,金光如初生之日炸起,无可逼视。
血影与素素偏头拂袖一挡之间,齐开阳击开黑气,亦被震得远远飞去。
玄黄之气汇进血柱,黑气沉下地面。
血柱像饱饮鲜血,一根根粗如巨木,地面上黑红的血水翻腾,竟成一片血海。
齐开阳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找不到落足点,正自焦急,一只玉手伸来与他相握,将他拉了过去。
柳霜绫踩在莲瓣之上,娇喘吁吁,身后的法相光华黯淡了许多,若隐若现。
莲瓣在血海翻腾中如一叶小舟,只片刻间,洁白的花瓣与粉嫩的花尖就现出暗红的锈斑,竟是被血煞秽气污了。
素素取了颗宝珠安放在旗杆尖端,那宝珠华光大放,她又摇动宝镜,月光似被吸引着朝宝珠射来笼罩大旗,旗面上诸般辟邪宝玉明亮如星,血煞威压一时半刻下不来。
她见了齐开阳的掌中金光,脸上一闪而没喜出望外之色,又觉不好定论,惊疑不定地看着齐开阳。
三人中齐开阳的修为明明要低得多,居然空手迎击连法宝都抵御不得的血煞之气,着实让人动容。
正巧齐开阳道:“没事吧?把法宝禁制放给我。”
柳霜绫想也不想依言而行,齐开阳足尖在莲瓣上点了点,那莲瓣被金光包裹,顿时锈斑尽去,脚下血海翻腾,再侵不得莲瓣。
“没事,邪魔没比我好多少。素素姑娘手段很多嘛,每一件都是上上之品。”柳霜绫看着大旗与镜子,横了素素一眼,那血影深不可测,自己一人难以抵敌,催促素素道:“还不召法相?等着都死在这里么?”
“不到时候,再等等。”素素与柳霜绫修为相仿,当然也能召出法相,却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血影看着三人各祭异宝,尤其是莲瓣上闪烁的金光,血目飘忽着惊疑不定,一时并不追击。
“呵,还要等?”柳霜绫盘坐着调理真元,冷冷望向素素,道:“非要我说破你么?”
素素口气一软,伸出三指对着明月道:“我绝无害你们之意,我有我的苦衷,明月在上,可鉴我言。”
“你不害,和袖手旁观并不相干。”柳霜绫低声道:“你昨夜明明与这邪魔交过手,知道厉害,不但不去找救兵,非得逼到万不得已才趁我们的风,说明你心中有鬼,此行不敢被外人知晓。我们恰巧撞上,你是进退两难,才迫不得已与我们联手。到了现在,连法相都不敢召,说明你怕我识破你的真面目。还处处留手,只有一个原因,你觊觎这邪魔身上的异宝,志在必得!”
素素面如寒霜,看不出一丝变化,只道:“我不会害你们。”
“若不是见了这股先天之炁,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我连你这一句都不会信。”柳霜绫调息完毕站起身来。
“先天之炁?”齐开阳低声惊呼,那股玄黄至真至纯,但他万万想不到竟然是先天之炁。
“邪魔骗取婴孩,普通婴孩能有多大用处?长得多少修为?贪图的不就是母胎中里带来的先天之炁。”柳霜绫洞若烛火,将一切豁然贯通,道:“他偷偷摸摸,只敢找荒僻的凡人村落下手。安村再被吸得两三年的血,他就得挪地方,否则被高人拿住,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还好他炼制不久尚能应付,若叫他再作乱个百年,我们在劫难逃。”
“可是……可是凡人母胎中的先天之炁聊胜于无,炼制时轻易就被烧成虚无,就凭《三十六水雷丹法》想提出先天之炁,这邪魔手段虽高,可没有这等通天彻地的本领。”先天之炁出于天地始分之时,至真至纯,于修行人而言可谓梦寐以求。
以先天之炁炼出的法宝,都是佛宗道祖才可拥有。
若以之修炼,更可突破玄关,参悟天机妙境。
像这座血阵,注入先天之炁后立刻威力大增。
有些奇才修炼起来让人难望项背,就是在母胎中汲取阴阳轮回里的先天之炁凝练根骨,如天生地养。
齐开阳面目凝重,他原本存了战胜邪魔的想法,若邪魔掌控先天之炁,他着实提不起太大信心。
“那就多半是这邪魔有什么机缘,要么是肉芝仙,要么是参雪莲,还是什么何首精。喏……”柳霜绫朝素素撇了撇嘴,道:“问她最清楚,都是她此行的目的。”
这些灵木仙草稀奇罕见,本身修炼极难,常常刚冒出土就给挖了去炼丹入药,要么就给飞禽走兽吃了个干净。
熬上数千年,能避过这些灾祸本就寥寥无几,恰能长在日月精华之地,稍开灵智知道修行的又是万中无一。
时至今日,就是修士中执掌牛耳的东南西北四天池,或是无欲仙宫,剑湖宗,大庄严寺,贤愚寺,或是春秋教,尔雅教这些圣地,也从没听说过有这些仙草。
这类仙草若要成精,都需先天之炁催动,天生就对先天之炁极其敏感,成精之后亦善吞食先天之炁。
有这些成精仙草为引,自可吸出先天之炁,再行提炼就简单的多。
凡人母胎中的先天之炁再少,久而久之也可积少成多。
“杀了他,不就是我们的机缘了?”素素凤目一转,向少年道:“齐开阳,你修的是什么功法?”
“不知道。啧,别看我,真不知道。”齐开阳皱了皱眉,道:“总之能克制这邪魔。”
“好!今夜若成功,先天之炁我得一半,若有仙草全归你们,但每年提炼的先天之炁要分我两成!”素素全无迟疑,断然道:“你们也不用怕我独吞,只消将消息放出去,天下之大,我无立锥之地!”
“大体是这么个道理,但你要是把消息放出去,我们不是一样?”柳霜绫难以放下戒心,一时举棋不定。
“反正都见了这些不容于天地之物,谁也跑不了干系,等杀了这邪魔再商量不迟。你们对付先天之炁,血海交给我!”齐开阳猛提真元,浑身金气氤氲弥漫,直如金甲天神一般。
翻腾在莲瓣之下的血海浪涛般溅起,碰触到金气,顿时被蒸做虚无。
他声虽轻,却如龙吟低回,道:“我要先为安村的村民讨个公道!”
素素这一下看得真切,心中再无犹疑,失声惊呼道:“八九玄功?果然是八九玄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