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西亚的父亲是个酒鬼,不开心时就拿她和母亲出气,这点到了她上大学还毫无改变。
当她拖着自己打工买来的廉价拖箱,坐公车前往自己签下学生贷款得到学费的大学时,她站在她一个月前考上的市区学校门口深深吸气。
“精神点,玛西亚,接下来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
由于路途遥远,也由于她根本不想回家的缘故,玛西亚直到半个学期结束了才不得不在学校清学生时回到了她原来的家乡。
只在箱子里塞了几件过夏天的衣服,玛西亚的行李箱就和她去往市区的时候一样轻——她不打算久留。
等广告都掉漆了的公交车从她面前开走,玛西亚迈开腿,朝着吵吵闹闹的就在公交车站的小酒馆走去。
“来个猪肉三明治,可以的话给我煎两个鸡蛋。”
除了节省的晚饭,玛西亚还要了一杯青柠汁,她把着杯子无所事事时后厨的厨子端着盘子出来了。
一看到她,那秃头的胖男人就向她打了招呼,“哟,这不是玛西亚吗?”
她懒懒地抬了头,“嗯”一声作为回答。
那围裙上满是油污的胖子也不急着回去,送了餐后趴在吧台上和她聊天。
“怎么?在外面五个月现在终于知道回来看看我们这些乡下的人了?”
玛西亚偻着背,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也不想啊,可是你知道我们家的样子……”
厨师扶了扶头上的帽子,一只手肘撑在台子上,八卦地问,“玛西亚啊,你知道你妈妈要和你爸离婚了不?”
她还是没抬眼皮,“可不嘛。”
这也是她回来的原因之一。
一盘简单的三明治她吃了有半宿,玛西亚终于拉着她那轻颠颠的拖箱回去时已经快过午夜了。
拉开纱门,用五个半月没用过的钥匙打开了自家门廊的大门,玛西亚一把箱子放进室内就听到了客厅里老旧电视机的声响。
有那么一会儿她感到自己的内脏纠结在了一起,她改而拎起了箱子。
想象中刻薄的男声没有响起,倒是她母亲孱弱的声线在她快要登上二楼平台时响了起来。
“玛西亚,是你吗?”
一听是妈妈的声音,玛西亚把箱子放在了楼梯上,快步下了去。
她的母亲披着毯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站起,看样子是在等她回来。
玛西亚去扶她,“妈,不是说了我会晚回来吗?你怎么还在这等着?”
她年仅四十多的母亲脸上却有了许多不符合年龄的皱纹,慈祥脸庞的女人一如既往拍拍她的手。
“我这不是在盼着你吗?听你说今晚要回来,我还在厨房留了剩菜呢,有豆汁茄子和酱汁肋排,你喜欢的甜派我也烤了一小个呢。”
玛西亚想着要快点扶她上楼睡觉,忙说,“哎呀,我明天再吃。你都放进冰箱了吧?”
她母亲点点头,上楼时又忽然说,“你的小甜派还在烤箱里留着呢。”
说完就要下去拿派。玛西亚赶紧拦住她,“我去放,妈你快睡吧。”
她母亲进卧室前再看了玛西亚一眼,她轻声问她,“玛西亚,你会留一阵的吧?”
玛西亚楞了一会,随后违心地说:“是的,妈妈。”
隔天玛西亚在吃早饭时接到了社区中心的电话,本来是打给她母亲的可她妈妈出去了,于是玛西亚就说她去取。
从冷冰冰的柜台工作人员那拿到了属于母亲的一沓和离婚有关的材料,一出社区中心玛西亚就看到她缺了一个握把橡胶的自行车被移到了马路对面。
嘴里骂骂咧咧着她不得不跨过马路去取自己的自行车,那是一辆用了快十几年的换了无数次链条和轮胎的两轮车。
“玛西亚。”
就在她要踏着脚踏车离去时,有人在背后叫住了她。
一回头看到了快两年没见的面孔,玛西亚在那人走过来时小幅度缩起了脖子等他过来。
和她隔了两条街同在一所初中上学的小镇邻居走在她身边,提出要给她拿东西,玛西亚先是拒绝,接着那个人就,“啊,要不我直接帮你推车吧?”
于是玛西亚就不得不走在他边上,而那个留着刺头的青年人推着她那辆装着她不愿意给他的文件的自行车一路走回家。
“玛西亚我记得你是去出镇子去上大学了对吧?”
是啊,背了毕业不知道能不能还清的学生贷款。
啊,前提是她能顺利毕业。
邻家的比她小了一岁的刺头男生笑了笑,他继而问她,“我听妈妈说你是最近才回来的?”
玛西亚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好一阵没面对面和她说过话的人今天要和她说这么多。
“说起来有些好笑,我家里人也在和我商量,等我考完了SAT我要不要也去外面上学?”
玛西亚有些惊讶,她转头看了他一会。
她还以为他这样家庭的人会毫不犹豫地出去上大学呢?
因为走在她边上的男生有一个看似“幸福”的家庭,他有一个在做州理事的叔叔也有还算富裕的生活,不算这,他的父母亲都是在镇上做着执政官之类的职业。
“那你呢,你觉得你是要留在镇上还是出去上大学?”
被问到的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玛西亚都忘了他是个有些羞涩的人了。
“我本来是觉得嘛,我想待在镇里,在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小镇。”他给她推着车,玛西亚的家还有一个小马路就到了,“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玛西亚看着红绿灯,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决定了,我要出去上学。”
走到对面路上的时候,玛西亚听到他这番话耸了耸肩,意料之中的回答。
“那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再见玛西亚。”
她站在自家门口敷衍地朝他挥了挥手。
还没等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口,玛西亚就将她那辆从母亲手上传下来的自行车拴在了家门口,吱呀一声打开了门。
她母亲在厨房的窗口洗碗,玛西亚经过走廊时听她问道,“你和执政官的孩子一起走回来的?”
玛西亚不是很想回答,犹豫了会还是说了,“是啊,我给你取来了离婚文件。”
她把文件袋放在餐厅桌上。
母亲直直地盯着那浅棕色的纸袋,好像在看一场天方夜谭的荒谬执行书。
半晌玛西亚才听到她愣神地说了,“哦,哦,谢谢你玛西亚。”
她回着没什么,三下两下上了楼。
她不信任男人,从来都不。
家里有那么一个男人的榜样,要她信任任何人都很难。
玛西亚躺在自己的床上这么想到。
一直到在家里待了七天后,玛西亚才想起问母亲,她问:“那个人呢?”
坐在她对面给面包吐着柑橘果酱的母亲需要反应一会才能说,“噢,你说你父亲啊。他正住在沼泽地的拖车那。警长给他下的令。”
玛西亚咬下一口炸培根,鼻里哼哼了两声。
活该。
这天玛西亚踏上了她从十岁起就没在去玩耍过的沼泽泥地,就为了给那人送一些文件。
她把手插在兜里的时候还在问,“就不能换个人去干这活吗?”
她母亲捂着脸愁苦地说:“玛西亚亲爱的,你不想去那就只能我去了。不过我下午还要去森普森太太家做客,她向我讨要了好久橘子派的做法了。”
玛西亚头痛地拧了拧眉,出手阻止了她妈妈的不住摇头。
“算了……我去吧。”
第一次踩在她到现在为止没有机会享受过的露营车台阶上——好吧,这只是一辆拖车。是她自己在臆想。
玛西亚敲门的拳头刚放下来,用防盗链锁着的看起来一点也不牢靠的车门就被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脏乱的铺满了旧报纸和啤酒罐的地板,在那昏暗灯光映照的大部分都生锈了的钢板之后,接下来冲过来的就是一阵夹着发霉和恶臭的气味。
玛西亚厌恶地皱起了眉。
等她从恶劣的环境里落眼在她的“生父”脸上时,玛西亚毫无意外地看到了一个起码有两个月没认真刮过面的男人的脸。
“……是你啊。”
男人嘴里恶毒的咒骂在看到玛西亚时停了下来,他靠在门边抱起了手臂。
“看看是谁从??????现??????????代????????都市里回到我们的小乡下了。怎么,你还记得回来?”
在学校的半年她不觉得,一听到他说话甚至站在男人面前,玛西亚就有种忍不住的生理性的想吐。不过她忍住了。
用力甩出那份文件,玛西亚没好气地道,“你的离婚玩意。”
男人轻蔑地瞄了几眼上面的字,鼻孔出气,“你妈就让你拿这玩意打发我?”
不然呢?
玛西亚好想骂人,可吞下了喉咙里涌起来的火气。
“我只是送信,要不要随你。”她说完转身就走。
男人的声音跟着从她身后传来,“你听说了我要和你妈离婚的事了吧?”
是又怎么样?事实证明,玛西亚觉得,这个离婚的举止也许晚了十几年还不止。
“混小子,”是的,她的父亲不叫她名字的时候就叫她“家伙”、“小子”之类的指代词。
“你有在你那漂亮的大城市里赚到什么钱吗?你的老家伙这几天可是手头缺钱,都连着三天没去酒馆买酒喝了。”
玛西亚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走开前毫不意外,“想要钱你自己去找份工作。”
当天晚上躺床上的时候玛西亚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的父亲抓着她母亲的头发,将她从客厅拖到厨房,摆着天线电视机的客厅地板上还有他砸碎的酒瓶玻璃砸,淋淋洒洒落了一路。
透明的酒水和她母亲被拖拽的痕迹一路滑到了贴着瓷砖的厨房。
她的母亲痛苦地嚎叫着,大声哀求要他放开她。
而那个她称之为父亲的人眼珠外凸,面色通红,嘴里不断啐出令人恶心的酒臭味。
他似乎嚷着“臭婊子”之类的话,手指恶狠狠指着厨房地板上一盘被打翻的炖菜。
小茶几上的烟灰缸叠满了那人抽的香烟,一根一根在燃烧它们剩下的生命。
“……你看看你做的这盘炖菜,里面有鸡蛋壳你这婊子看不清吗?!”
是因为鸡蛋壳吗,她的爸爸打骂她的母亲难道就是为了他们晚饭里简单的一些鸡蛋碎壳吗?
玛西亚记不得了。
“不,不,放过我……”
女人抽泣着,她头向后仰以一个跪着的姿势磨着膝盖。
玛西亚看到她的两个双膝都被擦红了。
“爸爸……”
他听不见,继续拍打着女人的背,“我说了多少次了,晚上的啤酒我要冰的!你这脑子是毛衣织多了连冰箱都不会用了吗?!”他开始就女人忘记给他拿冰啤酒而辱骂她。
“爸爸……”玛西亚怯怯地站在厨房门口,绞着自己的小裙子边沿。
“对不起!我会记得的!!我以后会记得的!求你放过我吧!!”
女人跪地求饶,她的发根还杯拽在男人手里。
“放过你?呵。”
她的父亲露出了可怕的笑容,“好的,你想我饶过你。可以啊,但首先……”
砰的一声,女人脆弱的脑袋被男人拽着砸向了大理石料理台。
……
剩下的玛西亚就不记得了。
除了那晚的救护车和骂骂咧咧的她的父亲外,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哈!”玛西亚猛然吸气,从床上惊醒。
看着平静的室内她抚平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
她已经好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玛西亚的视线盯着随微风漂移的窗帘。
他从来就是个混蛋。在玛西亚开始上中学后,她才明白正常人是怎么称呼她父亲这种人的。不,也许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明白了。
到她上了初高中家里的境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已经有了能摔门离去的资本。
她可以潇洒走人,但她可怜的母亲要怎么办?
“死小孩给我滚出去!”
面对又一次的打骂,玛西亚面无表情地离开男人的视线范围。
出了自己家门她没有目的地沿着小镇漫步,从自家门口走到公园,再从公园走去学校。
看到初中门口的榕树叶下落,她无声叹气。
不知道母亲下班回去会受到怎么样非人的对待。
他生气的理由从来都没有源头,可以是有人没关掉浴室的灯,她房间里收音机的声音太响了,或者是母亲的饭菜没有加热到他预想的温度。
他就是个混蛋。
这是天塌下来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玛西亚时常幻想她脾气稀烂的父亲走在路上,正发着酒疯,其粗鲁的举止惹到了镇上其他人。而那些生气的群众则揪着他打,将他打进医院。
见鬼,就算把他打死了她也不会介意的。
她想,她母亲可能会伤心那么一会儿,但也只是一小会。
她会恢复过来的,玛西亚确信。
没了他,她们的生活只会更好。
大概过了一周半的时间,玛西亚去她父亲的拖车那取母亲需要的离婚文件时,她敲了半天门都没人来应门。
玛西亚推开了那虚掩的门壁,一股像死了人的恶臭扑鼻而来。
她看到了一个躺在地上的人,从他邋遢的穿着看来,那只会是她的父亲。
玛西亚再打量一圈拖车里面,她想找到放了白文件的桌子在哪。
环视了一周后什么也没找到。
她不情愿地迈去她父亲躺着的地。
他是不是死了?玛西亚踢踢谁在地上的人。
那人抓了抓他再也长不出茂密胡子的面颊。哦,看来还活着嘛。
也许他把东西放在车前那?
玛西亚挪动脚步,踮着脚不想踩到他——出于厌恶的程度。
摆在破旧冰箱上的纸箱被她撞到掉了下来。由于拖车的狭小空间玛西亚不得不抓着折叠桌的一角,不然她就会马上和那家伙躺在一块地儿。
他都在里面放了什么啊,这么沉?
玛西亚没兴趣研究他到底在纸箱里放了什么玩意,她只想早点放下这快被扯烂了的纸箱。
“啊,谁……”
男人说着梦话,抓了身边随便什么能抓的东西。
玛西亚小叫一声——他抓住了她的脚脖子。
“这个混蛋!”她被抓住往下倒时这么低吼道。
好了,她抱在怀里的箱子飞了出去,而她自己则和这个老家伙躺在了一起。
过道里被杂物和冰箱以及一些小型电器给挤满了,玛西亚侧着身子和那长满皱纹的人并排躺在了一起。
“……”她先是无语了一阵,接着发现男人的面容是那么得土黄,稀疏的胡子胡乱地扒着他的脸。
那深深凹陷的眼眶闭紧着,这样她就不用看她讨厌了——让她这么说吧,几乎是讨厌了一辈子的眼睛。
这么躺着玛西亚能看到在桌下、坐垫下的每一个酒瓶子和易拉罐。
随便放的报纸和油光满面的餐具爬了一些蟑螂,玛西亚敢肯定她在进门时听到了老鼠的吱吱叫声。
满鼻子都是男人酒臭的味道时,玛西亚却发现她从没认真看过他的脸。
就算她有和他相似的面容,那也证明不了什么。
是吧?
玛西亚试着起来,但衣角被压在某个器物下面,她要是想起来就得先叫醒男人。
拉了几下衣服无果,她只好又躺回去。
面对的东西就只有她老男人的那张可恶的脸。
玛西亚不自觉伸出手描绘男人脸部的沟壑,从他花白的眉毛到那惹人厌的鼻梁,再到他紧闭的嘴。
手指往下指时玛西亚感觉有什么掉出了她的眼睛。
她伸手一摸,才发现那是她流下来的眼泪。
她为什么会哭呢?
抹去一边眼睛流下的液体,玛西亚觉得诧异。
她根本一点也不悲伤啊。
大概过了半小时左右,拖车外传来了敲门声。
一道男声在说话,“玛西亚你在吗,我听你妈妈说你来这拿文件了。”
是那天陪她一起走回来的那个男生。她赶紧坐起来,她的衣角依旧被压在物体一角下。
“门没锁。”
那男生进来,对着没开灯的室内嘀咕几句,看到她坐在那便问,“玛西亚,你在做什么呢?”
她倒是觉得没什么,耸耸肩,“我被卡住了。”
他立马上来帮她,给她抬开了沉重的另一个长板箱。
“你拿到你要的了吗?”
“还没。”
玛西亚和男生在拖车里搜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她父亲只写了寥寥几笔的离婚协议。
“哈,他没签完名字。”
玛西亚看着那上面只写了一个名字的签名,无所谓地说,“算了先拿回去给妈妈吧。”
他们将男人留在了身后,没人提起为什么玛西亚会在那拖车里待了那么久。
警察来找他们之后大约是五天之后。
玛西亚还在奇怪为什么穿着制服的人会来找他们时,那别着警徽的人说话了。
“我们发现你的父亲死在了他的那辆小拖车里,他喉咙里的呕吐物堵主了他的呼吸。”
玛西亚楞了一会才发觉,她那天去找他时确实有他醉酒这一回事。
“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和你的母亲,小姐。她现在在屋里吗?”
玛西亚握着门把,在叫她母亲出来前发现她心里毫无波澜,在听了那个人的死讯后。
她回答:“是的,她在。让我来叫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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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西亚父亲叫她“punk”就和中国父母叫小孩“你这个家伙”差不多 是小混蛋的意思(可以把“小”去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