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声在宿舍里嗡嗡作响,黑暗笼罩下这点白噪音反而增添了些平和宁静的氛围。
夏依佟隔着点距离,轻轻侧躺在床铺靠外的枕头边缘,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闭着眼嗅了嗅,全是眼前这人的气息,温暖柔和的味道,让人联想到秋天金灿灿的杏叶。
跟她肢体接触时总被这种气息包围,导致每次分离时都让她心生不舍。
真要说起来,路小染的面容其实更偏浓颜系,略施粉黛就让人对她移不开目光,之前在新生交流会上便是这样。
但路小染完全不喜欢化妆,淡妆浓妆都不喜欢,桌上常年摆着的也都是些最基础的护肤产品,平时随意扎个马尾就能轻松出门。
只是睡着时,她的长发在枕头上散开,睡颜透着点毫无自觉毫不设防的可爱,跟平日的氛围相差甚远,就连睡姿也是伸展的松弛的,好像完全信任她在旁边一样。
夏依佟忍不住伸出手指隔着空气描摹她的眉眼,不爽发怒的时候沁着冷意,仿佛新雪从她的眉峰簌簌抖落,可逗弄哄骗几句,这冷意又流水般褪去,留下点不知所措的茫然,盯着人时染上了温和的暖意。
这暖意却总让夏依佟感到战栗。
她好像永远都不会为此感到满足。
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
这就是夏依佟得名的由来,她记事前对已故母亲的记忆已然模糊不清,这个名字据说是父亲起的。
青春期时来自家里的生日礼物总是她父亲从单位、从年会、从酒店带回来的各种附赠品,有时甚至都懒得从上面撕下“赠品”的贴纸,但平庸的生父倒是喜欢在酒桌上频频许下远大志向,对她的。
“依佟生得这么一副好皮囊,将来注定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寄予着美好的诅咒,盼望她从麻雀的巢里往上拼命振翅,攀附每一根能落脚的树枝,疲累时餐风饮露,每根羽毛都待价而沽。
“依佟,班上的学委似乎是x局长的女儿,你一定要跟她搞好关系。”
“我发现你最近跟xx玩得有点过于频繁了,我跟你说过了,没有必要在这个人身上浪费时间。”
“考得不错,我去家长会的时候看到你桌子里藏起来的节日贺卡了,这几个人都不够格,朋友圈子里不要有这种掉档次的存在。”
她就这样被迫擦去身边人的面孔,学会将每一段关系摆上交易的天平,抖落的多余感情都贴上赠品的标签,去追逐一枝虚妄的梧桐。
15岁的夏依佟撑着下巴望向窗外,写作练习的主题是自己的名字,周围都是嘈杂而热烈的讨论声,她摊开的作业纸上一片空白,一如她在玻璃窗上倒映着的面庞。
“依佟依佟,你的名字这么好听,爸爸妈妈给你起名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呀?”同桌戳了戳她的肩膀,好奇地询问道,前桌的两个人听到这个问题也纷纷转过头来。
那枝梧桐不过只是她父亲的执念,期待她成为他阶级跃迁的工具,以为依靠血缘的原始联结也能乘风而起。
可是不会的,不会如你所愿的父亲。
“谢谢你,你的名字也很好听呀。嗯…我的名字其实没有大家那么多涵义啦,我的爸爸姓夏,妈妈姓佟。”夏依佟露出了有些害羞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啊,那你爸爸一定很爱你妈妈吧,嘿嘿,依佟的名字真的很好听呢……”
夏依佟回忆起了父亲书房里他最喜爱的蝴蝶标本,骸骨沉睡在玻璃相框中,任人喜爱纵有何用,终是死物。
可她还要往前走,焚毁旧日的巢穴,断绝归去的退路,抛弃廉价的赠品,哪怕在路上连同自我一起毁灭。
她不要停留在任何枝头。
在夏依佟看来,路小染是个很认真的人,这种认真并非古板,但偶尔显得有些笨拙。
刚开始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考虑怎么利用这一点,路小染就一张张翻开了自己的牌。
明明还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就能这样亲昵地叫她小佟;一次次在她找借口开溜的时候接过她手上的袋子;带着点小得意地分享打听到的说明会消息,还认真提醒她一定要去听;在她请假时借给她的听课笔记做得干净又整洁,还把重点专门标记出来,生怕她漏下什么。
夏依佟无法理解,难以读懂,路小染到底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她难道不知道给出的这些并未从她身上交易到任何回报?
“在想什么?小佟,再不快点的话就赶不上交流会啦。”
路小染穿着那件漂亮的黑色小礼服靠在门边笑着催促,她没有花太多时间在妆容上,但仅仅如此也足以引人瞩目,脖子上的黑色丝带非常衬她。
“我可能还要一会儿呢,小染,你要是着急的话就先走吧。”因为这场姗姗来迟正是她的预谋,太早去的话可就没那么好的效果。
“那我等你吧,你真是的,还要打扮好看到什么程度才够啊?明明不化妆就已经够漂亮了。”
路小染没有走,抱着双臂遥遥盯着镜子里的她,就这么认真地看着她的每一步动作,连眼神都不肯移开。
同样的话,其他人说出来也许是社交辞令,但路小染的话总有种让人信服的魔力,也许是她太像一汪一眼望尽的清澈湖水。
夏依佟觉得自己想错了,也许路小染根本无意入局,她是认真地、真心实意地在和她做朋友,明明发觉但容忍了那些算计,仅仅因为,她把她当作朋友。
她在镜中对上了路小染的眼神,对方被发现后并未躲避视线,反而露出了欣赏的表情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这样笨拙的认真,路小染捧出的真心,她无意将其放上天平交换任何东西,因为这并非具有排它性的私有物品,无法专属于任何人所有。
她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拥有着什么宝贵的东西。
夏依佟被勾起了某些阴暗的兴趣,这个发现往她如同死水一潭的贫瘠人生里投下微不足道的一块石头,泛开蠢蠢欲动的危险涟漪。
很明显发现这一点的人不止有夏依佟。
开宾利送过路小染的安俊毅,作为多家公司的执行董事和CEO却需要一个在校女大学生去扮演他的女伴。
给路小染开小灶的秦笙,跟异性学生见面约在校外地下停车场,还要求对方坐副驾。
给路小染提供过帮助和消息的冷铭,一些空穴来风的地下传闻更是暗示着他的危险。
他们看向她的眼神不似看人更像某种审视和评估,夏依佟太了解这样的眼神,贪婪、蓄谋、索取,牌桌上的强大对手也在觊觎她所感兴趣的东西,而且是以种种令她非常不快的方式。
夏依佟不介意被路小染发现她跟踪她,或是被发现她偷偷用她的手机破坏某些重要的邀约。
难以十全十美地达成目的,这很正常,附带的风险虽然是关系的崩坏,但比起看着她落入旁人的圈套,这样的风险还在她承受的范围内。
甚至,路小染的反应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好。
那天夏依佟都已做好准备迎接她的责备和失望,事先想到的许多种说辞都还没有来得及用上。
她踏空了,这一步并非预谋,在摔倒下去的那一秒,夏依佟想,倒是不介意利用受伤的后果再做点文章。
但她那么着急地拽住了她,甚至忘记了她要质问的东西,抓得那么紧,以至于让她感到了一丝疼痛,那瞬间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东西,夏依佟感觉有风从她胸中的空洞穿过。
就是这样的眼神,她不明白的,还想再一次看到,还想无数次再看到的眼神,每次对视都让她心跳过速,指尖颤抖。
她渐渐在路小染面前失去了分寸感,放任自己在她面前偶尔展露出本性。
在她装作被她拒绝而难过时,在她向她展露受挫的脆弱时,路小染总会露出这样的神色,纵容她的予取予求。
直到那场大雨,她撑着的伞下,黑暗的车里,夏依佟终于找到了那个答案。
是怜爱,是疼惜。
是她也替她痛。
小染啊。
可是自己有与之相对的交换吗?夏依佟问着自己。
没有呢小染,这样病态的、阴暗的、纠缠的感情,这样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感情,这样无法被填满的污浊不堪的空洞和贪欲,怎么可能会是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