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白,你记住,一定要将我放在床下的东西毁掉,一定!”一个年过八旬的老者用他枯瘦的手掌抓住面前年轻人的胳膊,道。
看着老人浑浊的双眼,年轻人反手握住他枯瘦的手掌,勉强扯起一个笑容道:“爷爷你放心,知白一定会毁了那东西。”
“蕊儿,我来了,终于能够亲口和你说一声对不起了。”听了年轻人的话,老人才松了一口气,缓缓的松开了自己枯瘦的手掌,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而那个名叫知白的年轻人,则更用力的握住了老人的手掌,感受着手中逐渐降低的温度,他怔怔不言,有些痴呆。
“方知白,你爷爷已经走了,节哀顺变吧。”旁边的护士轻轻的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安慰道。
她这些天看的清楚,方知白每天晚上都来这里陪伴他的爷爷,只要他在,根本用不上护工,接屎接尿他都亲力亲为。
像他这么孝顺的孩子,护士在这二三十年的工作中,也没见到过几个。
方知白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我想单独陪我爷爷待一会儿。”
护士叹息一声,缓缓的退出房间,只留下方知白一个人陪着他的爷爷。
空荡荡的六人间里,只有方知白一个人的呼吸声,那个曾经疼他、爱他的爷爷已经没了声息,方知白本来以为他会哭,可是他此刻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方知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向公司请了假,将爷爷的丧礼办完,便独自一人搭上回乡的火车。
他上车后还是有些不放心,掏出一个数字都已经被磨尽的老旧手机,拨通了自己妈妈的电话。
“喂,儿子你坐上车了?”一阵忙音过后,话筒那头传来一个非常疲惫的声音。
听到妈妈的声音,方知白心下略安,聊了两句家常,便嘱咐道:“爸他的药不能断,您一定要记得盯着我爸按时吃药,您也别累坏了自己。钱的事您别担心,我的工资足够负担药费,您千万不要亏待自己。”
话筒那边的妈妈声音顿了顿,道:“好,都听儿子的。天气冷了,你别忘了加件衣服,出去吃饭不要太吝惜钱,你妈和你爸还有点退休金,你千万别苦了自己。”
“嗯,妈,我听您的,我来之前就买好饭了,有菜有肉,营养均衡。不说了,乘务员要检票了,我先挂了。”方知白答应了一声,得到母亲的答复便将电话挂了。
检过票后,方知白吃了一碗泡面,便沉沉睡去,这几天他太累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他的老家,一个他只剩下些模糊记忆的小镇。
自从他爷爷搬到他们那边住去之后,他已经很少来这个小镇,这个承载他童年的小镇是那么的陌生。
幸好之前来接爷爷,方知白来过几次,还能找出回家的路,否则那就真的十分尴尬了。
越过几间瓦房,穿过一条小路,路的尽头已经有一个小院跳入眼帘。几丛疏竹映照下,青砖灰瓦的老派建筑,倒显得有几份雅致。
方知白走进小院,看着院中那四方石桌已经落满了灰尘,他往日里来去匆匆,也没多注意,今天走近一瞧,发现这石桌俨然早缺了一角。
看着这参差的断角,久远的回忆蓦然涌上心头。
方知白记得父亲说过,爷爷是个武行,早年间为影视演员做替身,后来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娶了身为明星的奶奶,又回到了这个小镇生活。
后来两人生下了他父亲,他父亲去城里闯荡,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只是在这途中认识了他的母亲,两个人生下了方知白。
方知白也算争气,学习一直不差,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后来又找了一份薪资丰厚的工作,也算是年轻有为。
只是好景不长,父亲患上了一个要命的病症,每个月都要靠特效药来维持病情,高昂的医药费让这一家苦不堪言。
方知白年迈的爷爷看着儿子每日受苦,忧思成疾,这才没挺过那道圣人的坎儿,在八十四岁生日的半个月后去世了。
只不过别人怀疑他爷爷是怎么娶了他奶奶,方知白却是从来没怀疑过,因为这眼前的断角,就足以证明他的爷爷的的确确配的上他的奶奶。
仍记得那是他六岁的事情,爷爷和爸爸吵架,那一次吵得很凶。
“您从来都是这样,如果像您这样可以有出息,我就不用混迹这么久,还是一个小小的职员了!墨守成规是没有出息的,太正派只会遭人排挤,我给知白起这个名字,就是要让他知道,是非可以明辨,但是最终还是要知白守黑,为人要圆滑。”那时候他父亲的声音很大,不像生病后,说话从来都是细声细气的。
而他的爷爷那时候也不似病房里那么瘦,反而是极有威仪的,他爷爷听了这话气得直发抖,指着他爸爸道:“方守正,你……你这是要气死我,我从小就教你做人要守规矩、坚守正义,不能走歪门邪道,你为什么偏偏不听?你要记住,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
“爸,时代变了,老天爷早就瞎了眼了。做人正派换来的是死路一条,要是像您一样,那我这一辈子,也就只能和您一样没出息了!”方守正气愤道。
“你放肆!”爷爷一巴掌拍在石桌上,这一掌力气极大,将那石桌的一角拍断,留下了这参差的痕迹。
发生那件事之后,父亲在方知白的记忆里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只剩下爷爷和自己生活。
爷爷每天带着自己在镇里玩闹,自己小时候又皮得很,经常砸了这家的玻璃,打了那家的小孩,爷爷每一次都一家家的上门道歉,而回来之后自己也免不了一顿打。
只是爷爷每次都下手不重,打完之后还心疼的不得了,有一次为了安慰自己,就拿竹篾为自己编了一个小蚂蚱,逗自己玩,那也是他童年少有的陪伴。
他永远记得,夕阳下爷爷抱着自己坐在门槛上,边为自己搓揉着被打的地方,一边和他说:“知白呀,你一定要记得,人不管到了什么地步,都要紧守自己的本心,做人要正派,行事要守规矩。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咱们方家的人都不能见到弱小的人受欺负而袖手旁观。”
方知白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嘴里又苦又咸,他一抹脸,发现泪水已经不知道何时掉了下来。
从他爷爷去世到现在,他第一次落下了眼泪。
他今天才知道,肝肠寸断是什么样的感觉,那伤痛仿佛在一刀刀割着他的心,他多想一觉醒来发现,还是记忆中的那个夏天,他还是那个六岁的孩童。
只是伤痛不是生活的全部,方知白还要继续生活下去,他收拾了一下惨痛的心情,擦干眼角的泪,走进了尘封已久的屋中。
屋子里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他的爷爷本身也没什么资产,他来到床前,将手伸到床下摸索,摸索了很久,才在角落里发现一个红木盒子。
“咳咳咳。”盒子上不仅布满了灰尘,还有些蛛网残留在上面,他抖了抖盒子,一阵尘烟落下,呛得他一阵咳嗽。
方知白自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盒子,然后轻轻推开盖子,露出了一本暗黄色的书籍,封皮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了,他翻了翻,发现里面的字迹倒是很清楚,只是他看了看,发现里面居然是算命卜卦、药理气功之类的东西。
他没想到爷爷千叮咛,万嘱咐的,就是让自己毁掉这本书,现在哪里还有人信这个?
不过爷爷遗愿还是要遵守的,他拿起书,就要撕碎,可是他一取出书籍,一个被压扁了的蚂蚱也随之落了下来,那是爷爷当初为他编织的那只蚂蚱。
方知白出外上学的时候,爷爷说当时通讯不方便,就是靠着这个蚂蚱还缓解思念自己的情绪,这蚂蚱和这个书放在一起,爷爷有多重视这本书自然不言而喻。
爷爷明明很重视这本书,为什么要毁掉它?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书放了回去,再次合上了木盒。这是爷爷留下的唯一遗物,而且是心中那么重要的遗物,方知白决定自私一回。
他将屋子收拾了一下,擦干净灰尘,打扫干净了庭院,收起木盒,便买了当天的车票回去了。